林間輕響，絮繞耳際。

溪水奔流，蜿蜒穿過石板河床，月光在水面粼粼波動。樹下，戰馬輕聲嘶鳴，伸蹄扒開覆滿落葉的濕軟地面。人們壓低聲音，緊張地開著玩笑。艾德勒不時聽見長槍的碰撞和鎖子甲滑動所發出的微弱聲響，但即便這些聲音，也顯得朦朧模糊。

“艾德勒大人，等不了多久了。”柯萬道。他要求在這場戰事中擔負起保護她的責任，身為艾德勒的護衛，這本是他的權利，希維爾也沒拒絕。她身邊還圍繞著四十個衛士，他們的任務只是保護她免遭任何傷害，倘若戰事不利，則務必將她安然護送回紅森林。希維爾原本要派出一百人，艾德勒堅持這場仗她需要所有的人手，因此二十個就夠了，最後她們達成妥協，改派四十名衛士，但雙方都怏怏不樂。

“該來的時刻，自然會來。”艾德勒告訴他。當戰事到來的時刻，她知道那將意味著死亡，或許是柯萬的死……也或許是她的，甚至是希維爾。在戰爭中無人安全，任何人的性命都有危險。

艾德勒即便心裏害怕，也一點沒表現出來。她看著希維爾在隊伍裏走動，拍拍這人肩膀，和那人同聲說話，又協助另一人安撫焦躁不安的馬匹。她的盔甲隨著移動輕聲作響，全身上下只有頭部暴露在外。微風吹動他的棗紅頭發，那頭和自己一模一樣的紅發，她不禁訝異姐姐何時長得這麽高大。

夜空雖暖，想到赤狐城卻令她打起冷顫。狼之子究竟在哪裏？她納悶。姐姐撥給鄂爾多斯三百精兵，派他趨前掩護主力部隊的行蹤。“狼之子不知情，”威爾傑回來報告，“我敢拿性命擔保。我們的弓箭手沒讓任何一只烏飛回他那裏。我們遇到了幾個狼之子的斥候，那些人也都無法回去通報了。狼之子應該派出更多人才對。總而言之，他不清楚我們的行蹤。”

“他的部隊規模如何？”希維爾問。

“總共一萬兩千騎兵，分東、西、北三處營地，散於赤狐城周圍，彼此間有間隔。”威爾傑邊說邊露出一抹粗獷的微笑。“赤狐城雖然是一座貿易之城，但畢竟是一座都城，基本的城防力量還是有的。狼之子的軍隊都是騎兵，並不善於攻城拔寨。包圍赤狐城，這是狼之子惟一的方法，但這也將是他的致命傷。”

“我們的兵力有很大的優勢。”艾德勒道。

“不錯，”希維爾，“但我們缺乏一樣東西。”

“缺什麽？”艾德勒問。

“必勝的信心。”

比之剛離開紅顏堡時，她們目前的兵力又增加了不少。往南急馳時，其他生力軍也陸續加入，包括雇傭騎士、小諸侯和沒了主子的散兵，他們是在被擊潰後，逃往北方的。人們極盡所能，催馬前進，趕在狼之子接獲消息以前來到此地。眼下，決戰時刻已經來臨。

艾德勒看著姐姐上馬，她的侍從為她拉住韁繩，替希維爾綁好盾牌，遞上頭盔。希維爾放下面罩，蓋住那張她所熟悉的臉。搖身一變，成為一位強大的騎士，端坐於棗紅色駿馬之上。樹林極暗，月光無法照及，所以當希維爾轉頭看她，面罩之下，她只見一片漆黑。“妹妹，我得上前線去。”希維爾告訴她，“記住了，開戰之前，要讓部下看到首領與他們同在。”

“我記住了。”她說。

“我會給他們勇氣。”希維爾道。

希維爾調轉大灰馬，緩緩離她遠去，她的貼身護衛們隨即跟上。

周圍的樹林安靜下來，四下寂然之中，她可以聽見他們的聲音，距離雖遠，卻在迅速逼近：萬馬奔騰之聲，槍劍鎧甲交擊，戰士喃喃自語，笑罵聲此起彼落。

聲音越變越大，她聽見更多笑鬧，有人發號施令，渡溪時水花飛揚。一匹馬在哼氣。某個男人在咒罵。

夜幕中的一片寂靜，月光傾灑，暗影幢幢，地面鋪滿厚厚落葉，山脊密林遍布，丘陵緩緩下降，直至河床。地勢越低，矮樹叢便越見稀疏。

希維爾騎在戰馬上，回望她最後一眼，舉劍行禮。

士兵奏出長而低沈的號角，自東、西側轟然直下，炸進敵營。

一時之間，她竟為下方的黑狼軍軍感到一絲憐憫。這就是死亡之聲，她心想。

啊啊嗚嗚嗚嗚嗚嗚嗚嗚嗚嗚嗚嗚嗚嗚嗚嗚嗚嗚嗚……傳來的號聲，從東西兩邊不斷傳來，擾亂對方的軍心。然而真正的殺機並不在這裏。

赤狐城的北口極窄，有如彎曲的手肘轉了方向，希維爾的戰號從那裏傳來，低沈渾厚，充滿哀悼之音，加入了這場黑暗的大合唱。下方，敵軍高聲叫喊，馬兒前腳踢揚。

奉命藏身枝幹間的弓箭手們齊齊灑下箭雨，整個夜晚頓時充斥人馬哀嚎。她放眼四望，武士們紛紛舉起長槍，褪去用來遮掩反光的泥土和樹葉，露出銳利無比的殘酷尖刃。“赤狐城萬歲！”當箭雨再度落下，她聽見希維爾高喊。她急馳向前，當先率領部下朝前俯沖。

艾德勒靜坐馬上，一動不動。柯萬和貼身護衛們環繞四周，而她只是靜靜等待。她置身高高的山脊上，樹林幾乎完全遮蔽了下方的戰事。她的心狂亂地跳動，一下、兩下、四下，突然間，森林裏似乎只剩下她和她的護衛，餘人皆已融進無邊的綠色中。

然而，當她擡眼，望向對面的山脊，卻見到基拉的騎兵自密林黑影後現身，排成無止無盡的長長橫隊，開始沖鋒。當他們自樹林中激迸而出時，在那麽細微的心跳瞬間，艾德勒看到月光灑落槍尖，仿如千只包裹銀焰的螢火蟲，朝山下撲去。

她眨眨眼。他們不過是人，朝山下俯沖的戰士，結果是要麽殺人，要麽被殺。

戰場上回音激蕩，有斷折長槍的劈啪，刀劍交擊的響動，以及“艾琳家族萬歲！”“黑狼王萬歲！”的吶喊。她聽見馬蹄奔波，鐵靴濺起淺水，劍劈橡木盾的鈍音，鋼鐵碰撞的摩擦，弓箭呼嘯，戰鼓雷鳴，一千匹馬同時發出驚叫。人們或高聲咒罵，或乞求饒命，或得免一死，或劫數難逃，有人得以生還，有人則命喪於此。有一次，她聽見了希維爾的聲音，清楚得好似她就站在身邊，她高喊：“跟我來！跟我來！”接著她聽到了士兵們的嘶吼咆哮，蠻人們發出充滿恐懼的痛苦哀嚎。

聲音漸漸變弱，終至平息，最後只剩哀嚎。幾縷紅曙露出東方，勝利者們仰天長嘯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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